暴雨捶打着云南广南的红土地,如同无数巨手疯狂擂鼓。段元诚教授蜷缩在临时挖掘坑的塑料棚下,泥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裤腿,冰冷的寒意蛇一般向上攀爬。他手中的刷子,却异常稳定,正细致地拂去一方硬土下深埋之物表面的泥污。每一次刷动,都带起细小的泥浆,溅落在他袖口早已板结的泥壳上。

闪电撕裂厚重的铅云,惨白的光刹那间照亮坑底。段元诚的手猛地顿住。刷子底下露出的,是一抹沉甸甸、历经岁月侵蚀的铜绿。那铜绿深处,似乎还潜藏着某种繁复而诡异的曲线纹路,在电光映照下,如幽魂般一闪而逝。他屏住呼吸,指尖小心地拨开最后的泥层。更多的铜绿显露出来,轮廓依稀可辨——这是一块硕大青铜器的残片,边缘锋利地断裂开,表面深深镌刻着神秘缠绕的蛇形图案,蛇眼处,曾经镶嵌的宝石早已脱落,只留下空洞的凹槽,仿佛一双双无瞳之目,沉默地凝视着千年后的雨夜。
雨势渐弱,段元诚裹着湿冷的衣裳,疲惫地踏入村寨。昏黄灯光下,几个披着厚厚毡毯的老人围坐在火塘边,火光在他们布满沟壑的脸上跳跃,映照出时光的印痕。段元诚拿出拓片,指着那清晰的蛇形纹路,谨慎地探问。火塘里噼啪一声,爆出几星炭火,明灭不定。其中一位老者,眼窝深陷,浑浊的目光在拓片上停留良久,才缓缓抬起,定定地望着段元诚,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枯木:“铜鼓响,亡者归……那是句町的古魂,不安生喽。”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挤出几个字:“莫要去碰那旧庙里的东西,后生仔,当心……当心被缠上。”火塘的光在他眼中跳动,那眼神深邃而凝重,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投下不可测度的阴影。

段元诚点点头,却未曾停下脚步。他心中那考古学者的固执,如同暗夜中悄然生长的藤蔓,在好奇心的滋养下越发坚韧。他寻到村后那座废弃的古寺,它孤伶伶地倚靠着山壁,残破不堪。风穿过坍塌的墙壁和腐朽的梁柱,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寺内一片狼藉,厚厚的尘土覆盖着散落的砖石和腐朽的木头。他点燃一盏强力手电,光柱如剑,刺破沉重的黑暗。光束扫过角落的蛛网、剥落的壁画残迹,最终,停驻在殿堂最深处。那里,一具巨大铜鼓的残骸半陷在瓦砾和尘土之中,鼓身布满绿锈和裂纹,却依旧能辨认出盘绕其上的巨大蛇形浮雕,蛇头狰狞地凸起,指向幽暗的虚空。
他清理出一小块稍干净的地面,铺上防潮垫,和衣躺下。寺外,风声呜咽,如同远古传来的阵阵低语。寺内,唯有他疲惫的呼吸和手电筒关闭后残留的、仿佛有重量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震动感穿透身下的垫子,沿着脊椎爬上来——不是声音,更像是来自大地深处沉闷的脉搏。嗡……
段元诚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黑暗中,那“嗡”声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来自……那具残破的铜鼓!他拧亮手电,光束颤抖着射向角落。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凝固:铜鼓表面厚厚的绿锈竟在震动中簌簌剥落,裂纹深处,透出微弱却真实的光晕,整面鼓皮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微微震颤,震得覆盖其上的尘土像细小的水珠般向上跳动!更骇人的是,鼓身上那些原本冰冷僵硬的青铜蛇纹,竟在光晕和震动中扭曲、舒展,如同冬眠苏醒的活物!鳞片摩擦着金属鼓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无数细长的青铜蛇影,在段元诚惊骇的目光中,开始脱离鼓体,在虚空中游弋、汇聚,像一条条被无形水流推动的金属溪流,缓缓地、执着地向着鼓面中心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漩涡状纹饰汇聚而去!一股寒意从段元诚的脚底直冲头顶。

他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呼吸。青铜蛇群汇入漩涡的刹那,一道无声的光爆骤然充斥了整个破败的空间。强光如针,刺得他双眼灼痛,瞬间一片空白。
光芒消散,如同潮水骤然退去。段元诚眨动着刺痛流泪的双眼,寺内重归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手电的光柱慌乱地扫过角落——铜鼓依旧半埋瓦砾,锈迹斑斑,裂纹纵横,冰冷而死寂。方才那活过来的蛇群、那诡异的光晕、那惊心动魄的震动,仿佛只是他被疲惫和村民警告催生出的幻觉,一场荒诞的噩梦。
他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心有余悸地朝门口退去。就在转身的瞬间,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小而坚硬的东西。它滚落在手电光圈的边缘,发出轻微的金属磕碰声。段元诚蹲下身,光束聚焦。那是一枚小小的铜符,躺在厚厚的尘埃里,形状是一条盘曲的蛇,蛇首昂起,口中衔着一颗象征太阳的细小圆环。铜符虽小,但蛇身上的鳞片刻画得极其精细,在光线下流转着幽深的绿芒。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仿佛握住了时间本身一个沉甸甸的断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宿命感,直透心扉。

两年时光如广南的云雾般悄然流逝。省博物馆新落成的“句町之光”展厅内,灯光柔和而庄重,如同无声的礼赞。段元诚站在最核心的展柜前,心跳却莫名地加速。展柜内,一件巨大而相对完整的句町青铜鼓占据着最尊贵的位置,经过精心的清理修复,鼓身雄浑大气,那些曾经模糊的蛇形纹饰此刻清晰无比地蜿蜒盘绕,充满了神秘而威严的力量。鼓面中心,一个复杂的旋涡状太阳纹熠熠生辉。
他目光下移,落在展柜底部独立托架上的一件展品上——正是他当年在古寺尘埃里拾起的那枚蛇形铜符。此刻,它被清洁干净,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蛇身上的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衔着太阳圆环的蛇首带着古老而执拗的姿态。段元诚的目光在铜符与上方巨鼓鼓身上某个区域的蛇形浮雕之间反复移动、比对。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急促。慢慢地,他抬起手,隔着冰冷的展柜玻璃,指尖虚虚地沿着巨鼓浮雕上某个独特的曲线描摹,又落回到下方那枚小小的铜符之上。

严丝合缝。那枚铜符的轮廓、弯曲的角度、甚至鳞片排列的细微走向,竟与巨鼓浮雕上缺失的一角完美契合!仿佛它本就是从那庞大的青铜躯体上脱落下来的一个微小而不可或缺的细胞。玻璃的反光里,映出段元诚惊愕的面容,以及他身后悄然出现的馆长身影。
馆长并未看展柜,目光落在段元诚映在玻璃上的、充满震撼的脸上。他声音低沉,穿透展厅的寂静,带着洞悉一切的叹息,轻轻落在段元诚耳边:“它一直在等你听见,段教授。”那声音极轻,却像铜鼓自鸣的余震,在段元诚灵魂深处嗡然回响。
玻璃的反光里,段元诚的影子与鼓身上那些古老的蛇形纹饰奇妙地叠印在一起。那一刻,他恍然明白,那夜古寺中游动的青铜蛇群,并非要攫取生魂,而是古老的句町之灵在时光的河底挣扎着传递信息——它们最终汇聚的,是守护与存续的图腾。我们挖掘出的器物,拼凑出的历史,不过是庞大谜题里的一枚枚碎片。而真正的使命,是成为那在漫漫长夜里,倾听并传递文明低语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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